南共市-欧盟自贸协定台前幕后

2025-01-06 16:31:26 来源: 《环球》杂志

 

2024年12月6日,乌拉圭现任总统拉卡列(右)和当选总统奥尔西在蒙得维的亚出席南共市首脑会议

文/张禄博

编辑/吴美娜

  南方共同市场(南共市)与欧盟于2024年12月初达成的自由贸易协定(自贸协定),现已进入翻译及法律审查阶段,之后将由各方立法机构进行投票表决。由于欧盟决策投票基于国家票数与人口占比双重条件,舆论普遍认为该协定能否最终通过仍存在很大不确定性。

  如果最终通过,该自贸协定将是当今世界覆盖面最广的自贸协定之一,如果再次被否决,那么第四轮谈判欧盟恐再无主动权,这将标志着欧盟全球战略收缩的真正开始。

  25年的漫长谈判进程反映出多方面的问题,看似两次重大突破都得益于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这只“推手”,实则体现出欧盟在事关自身前途问题上进退两难。

谈判一波三折

  南共市-欧盟自贸谈判不是简单的贸易谈判,而是混合了政治议题的谈判,始于1999年,经历了2010年和2022年两次重启,以及2016年、2019年和2024年三次重大突破。如果仅从贸易角度看,总体上对促进欧洲和拉美地区双边贸易和经济发展显然具有积极作用。但协定内容不仅包括贸易,还包括政治对话与合作,如强化“民主”“人权”“基于规则的贸易”和“教育”等“共同价值观”,涉及地缘政治、国际事务影响力等多方面利益,因此协议谈判与实施注定充满波折。

  20世纪末是拉美在战后国际秩序演变进程中的至暗时刻,而欧盟恰好迎来了鼎盛时期。同时,南共市并不团结且在拉美区域性组织中表现相对平庸,但其资源储备与市场规模潜力巨大。在此背景下,欧盟为确保供应链的多样化和可靠,以及扩大工业品的全球保有量,在1999年与南共市展开自贸协定谈判。由于南共市难以接受欧盟的苛刻条件,谈判进展缓慢,直至2004年这场非对称互惠博弈的双方不欢而散。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双方经济复苏乏力,于2010年重启谈判,但进展仍然缓慢。后来英国“脱欧”加上全球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双方均产生紧迫感,故从2016年起加快了谈判速度,并于2019年达成框架协议。但随后在法国带领下,爱尔兰、波兰等国家均以担心本地农业受到南共市低成本农产品的冲击,以及气候变化、环保等为由反对该协议,导致文件未能通过,谈判再次陷入僵局。

  新冠疫情之后,为应对美国消费刺激政策和连续加息带来的冲击,加之中国在拉美地区经济影响力不断扩大,欧盟希望通过这项自贸协定拉动经济增长,同时增强对该地区的影响力。欧盟重新调整了协议的某些条款,并于2022年启动第三轮谈判。这其中,法国一直明确表示反对。但在2024年美国大选仅1个月后,欧盟便与南共市火速达成协定,外界解读,欧盟为应对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的政策变化,以及为加强欧盟在全球市场战略地位而迈出了重要一步。

事关双方的全球竞争力

  本质上,欧盟与南共市的自贸协定谈判是一个混合了经济和政治的复杂博弈的结果,背后涉及多个层面的争夺,包括国际、区域间和联盟内的利益分配以及地缘政治主导权等。

  国际层面,主要着眼与中美竞争。从欧盟视角看,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以及增加对拉美基础设施投资,如钱凯港顺利竣工启用、本币结算合作稳步推行等中拉实质性合作稳定发展,使欧盟觉得在该区域的经济地位受到挑战;美国则通过重振美洲国家组织以及强化美墨加协定来稳固其传统影响力,并通过西半球半导体计划(CHIPS ITSI)布局未来。对于信奉丛林法则,非己即威胁、未知即风险的欧盟而言,美国从不可靠,虽为盟友,且有北约将双方安全利益捆绑,但也深知唯有强化自身与拉美之间联系,才能保障在该地区的政治和经济利益。

  这个层面上,借助南共市-欧盟自贸协定,推广其劳工、环保和知识产权等标准,可帮助欧盟在全球贸易规则的制定中占据主动,同时挤压其他经济体在拉美地区的影响力。此外,美国近年来在拉美影响力有所下降,也为欧盟开辟了战略扩展空间。加强与南共市合作,有助于欧盟维护自身利益,保持政策独立性和可持续,避免在全球事务中被美国左右。

  从区域间博弈的角度看,南共市对欧洲工业品可能限制本土工业发展表示担忧,并以此为由寻求更大谈判空间。欧盟则借法国之口向南共市施压,在劳工和环保议题的谈判中一直避重就轻,采取道德绑架手段通过舆论施压。而此次,南共市利用欧盟的战略焦虑,借力打力逼迫欧盟。虽然暂无更多细节披露,但从法国的反应看,欧盟在劳工和环保议题方面作出了具体但有限的让步。

  欧盟提出加强劳工权益保护和环境保护等要求,一方面意图利用规则和价值观,塑造全球贸易标准,提升自身软实力;另一方面通过在劳工、环保和知识产权方面设定高标准,达到干预南共市经济行为的目的。事实上,欧盟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南共市农产品的成本优势并非完全不可接受,毕竟,南共市成员国也同样关心环保,甚至为吸引投资发展本土工业及拉动就业,愿意接受欧盟的知识产权保护条款。

  曾有欧盟学者提出,如果谈判破裂,欧盟可以与南共市成员国分别签署自贸协定。但实践证明,这项以南共市名义启动的自贸谈判如果失败,南共市成员不会单独与欧盟签订自贸协定,包括阿根廷总统米莱,也只是威胁称“如果其他成员反对协定,阿根廷将退出南共市”,说明只要南共市存在,欧盟便不可能“各个击破”。因此,若想达成协定,欧盟必须改变以往的强硬态度,作出必要让步。

欧盟国家明争暗斗

  法、德是该议题台面上最针锋相对的两个参与者,分歧主要集中在农业和工业利益上。

2022年3月10日,在法国巴黎近郊的凡尔赛宫,法国总统马克龙(左)欢迎德国总理朔尔茨

  法国作为欧盟农业政策的核心国家,代表欧洲农业利益集团强烈反对南共市廉价农产品进入欧盟市场。法国国内环保团体也对南共市国家的环保标准执行力表示怀疑,认为南共市为获取短期利益可能导致全球范围内的生态破坏。

  德国则强调协定对制造业的潜在促进作用。欧洲工业企业视南共市为扩大电动车、机械和化工产品出口的重要市场,认为与南共市加强经济联系能缓解自身制造业的结构性压力;同时,在原材料获得方面,还能帮助欧盟在全球供应链中占据更有利地位。因此,德国积极推动谈判进程并试图平衡法国的反对声音。

  东欧国家经济上主要依赖欧盟内部市场(尤其是西欧大国),政治上处于边缘地位,因此对该协定兴趣较低,倾向于观望或成为被拉拢的摇摆力量,以此争取更多的内部支持或资源倾斜。西班牙、葡萄牙由于与南共市国家历史文化方面的联系,传统上对拉美的关注度较高,倾向于减少协定中的政治性条款,避免触及南共市国家的内部敏感问题,以便协定顺利达成和执行。其他明确表态的国家,基本出于经济利益考量。

  欧盟内部围绕与南共市的自贸协定展开的争斗,充分反映了各成员国在经济利益、地缘政治和内部主导权上的复杂博弈。这也使得欧盟内部的权力平衡成为谈判的隐性主线。这项掺杂了政治因素的区域自贸协定,从一开始就伴随地缘政治与主导权的较量。

  尤其是法国,其对谈判主导权的执着与焦虑,致使其格外敏感。法国担忧若协定过于偏向德国的工业利益,将进一步巩固柏林在欧盟中的经济领导地位。因此,法国主观上将不削弱自身主导地位设置为前提。不仅如此,法国政府希望通过保持强硬立场,彰显对农民和农业的支持,从而巩固其国内政治根基。

  虽然德国工业与经济实力占优,但其他欧洲国家对德国心存芥蒂,故柏林在地缘政治上较为低调,倾向于通过经济议程巩固地位,推动该自贸协定不仅符合本国利益,也能向东欧国家传递团结信号,增强其在东欧的号召力。

  西、葡两国希望通过支持协定提升自身在欧盟的影响力,尤其是在对拉美事务上扮演重要角色,增强两国在欧盟内部的议题掌控力,避免被边缘化。

  意大利作为农业和工业并重的国家,一方面希望与南共市的协定能推动其食品工业发展和出口,另一方面也担心制造业,尤其是在汽车和机械领域,德国的竞争力可能进一步提升。不过,意大利总理向米莱及其亲属授予意大利公民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意大利对拉美的战略关注,试图深度参与拉美相关事务。

欧盟战略走向的风向标

  接下来,与南共市的自贸协定能否最终获批,将检验欧盟处理整体利益与成员国利益矛盾的能力,同时也是检验欧盟国际事务战略布局与策略的一个风向标。

2024年11月27日,欧洲议会在法国斯特拉斯堡表决通过了以冯德莱恩为主席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欧委会)委员名单。

图为当天在斯特拉斯堡,冯德莱恩(中)在欧洲议会会议上讲话

  该协定旨在消除90%以上的双边关税,同时减少非关税壁垒、技术标准、卫生和植物检疫措施以及公开招标等方面的限制,覆盖近8亿消费者的市场。一家西班牙智库测算,如果协定最终签署施行,双边贸易量将增加37%,且不会影响与其他地区贸易关系的发展。

  因此,协定的最终结果,是凸显欧盟更加团结一致和战略自主,还是成员国为了自身利益继续分裂而错失良机,还要看欧盟内部,尤其是法德能否达成相互妥协,既满足法国农业方面的保护需求,又能确保德国工业从中受益。

  如果因内部利益纷争影响欧盟外部议程的执行,欧盟对成员国的影响力无疑将遭到更多质疑,欧盟的国际地位也将受到影响。

  (作者系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特约副研究员,广西外国语学院欧美语言文化学院拉丁美洲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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