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走笔丨雪夜听琴-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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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12 10:30:32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丨雪夜听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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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雪下得正紧,扑簌簌敲打着玻璃。这样的夜晚,适合闭门独处,更适合拜访一位老友。

  他住在哈尔滨市老城区深处。推开那扇不起眼的木门,暖意伴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几张琴,在昏黄的灯影下泛着微光。

  “想听什么?”

  “可有《秋江夜泊》?”

  他略一沉吟,在琴桌前坐下,双手轻抚琴面,如老僧入定般凝神片刻。忽然,右手食指轻轻一挑,一个沉郁的音符便从弦上生长出来,在暖香的空气中缓缓漾开。

  琴音渐次铺展,如清泉流淌。我仿佛看见了月落时的江面,渔火在薄雾中摇曳,客船的篷檐挂着夜露。千年前那个书生的不眠夜,原来就藏在这吟、猱、绰、注间,顺着时间的河流,漂到了这个北国雪夜。

  当奏到“夜半钟声”的段落时,他的左手在十徽附近轻轻摇曳,右手中指勾二弦,发出浑厚悠长的共鸣。琴音在“到客船”处渐轻渐远,炉上铁壶正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与窗外风雪的呜咽一唱一和。

  他双手轻按琴弦,余音立止:“琴曲妙在写意不写形,你听的是姑苏的江水,想的也许是松花江的晨雾。”

  那晚归来,琴音在耳畔萦绕不去。

  图为成都芯智慧音乐博物馆展出的中国古琴。新华社记者 刘坤 摄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我又去找他。这次,他没有抚琴,而是在为一张老琴调音。

  “来得正好,”他头也未抬,指尖极轻地拨动一根琴弦,侧耳倾听,“这弦老了,音有些松,得耐心把它‘请’回来。”

  我在对面坐下,静静地看。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指尖与耳朵上。每一次微调,琴弦都会发出一声或涩滞或清越的回应,过程极其缓慢。

  “前两天傍晚,可有意思。”他忽然开口,眼睛却没离开琴轸,像是随口聊起一件家常事,“我瞧见个送外卖的小伙子在咱们巷口那儿搓着手跺脚,冻得够呛。我脑子一热,就把这琴抱出去,靠在门框上给他弹了一小段”。

  我有些惊讶,想象着那幅画面。他笑了笑,手下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拧着轸子:“他也没走,就靠着墙听。等我弹完了,他挠挠头,跟我说:‘大哥,你这弹的啥,我没听懂。不过听着心里头挺得劲儿,像老家河边上的风。’”

  “我当时就想啊,”他终于停下手,抬头看了我一眼,“这就挺好。他能想起老家的风,比听懂我这弹的是啥,要紧多了。”

  这番话,伴着那时续时断的调弦声,沉沉地落进我心里。等待的间隙,我的目光落在那张琴上。琴体阔大厚重,长年的风化和弹奏时的震动让表面的断纹清晰可辨,紫栗壳色的漆衣之下是厚厚的灰胎。琴底还刻着前人的铭文与印鉴,也有后世慕古添上的文人款识——真真假假,都成了它身世的一部分。

  他告诉我,这张琴最早属于江南一位书香门第的闺秀,后因战乱家道中落,琴被仆人带去西南,换了一家人半月的口粮,后又几经易手。它曾挂在东北一位退休铁路工人的墙上,也曾躺在华北某个文化站的仓库里。“你细看这处漆色,”他指着琴尾一处略深的修补痕迹,“这是北方的漆工补的,手法粗犷,却让它熬过了最潮湿的那些年。它早已不是纯粹的江南物什了。”

  在上海市群众艺术馆,古琴课程的学员们在上课。新华社记者 刘颖 摄

  我想起不久前的一个周末,他的小屋里聚了三四位来学琴的年轻人,指法生疏,琴音也时断时续。其中一个男孩应当是本地人,另一个安静些的姑娘,说话则带有明显的南方口音。

  当那个男孩磕磕绊绊弹完一支小曲时,女孩忽然抬起头,轻声说:“奇怪,你这儿有个音不准,闷闷的,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在院子里拉二胡,也是这个调调……”

  我望着桌上那张老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它听过太多不完美的声音,却总能不经意地勾起某个人心底最熟悉的画面。那些画面可能来自江南水乡或者岭南巷陌,此刻都静静地汇流在这北国的琴弦上,被一次次不成调地拨动,小心地安放着。

  就在他完成最后一调,信手拨出一串泛音的刹那——那声音清冷、圆润,像冰珠落入玉盘。他长舒一口气,用手掌轻轻覆在琴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你看,天地是逆旅,光阴是过客,但这弦上的宫商角徵,却从来没变过。”

  炉火渐微,我起身告辞。推开木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雪已停了,留下满地清辉。(作者:李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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